青柳璃原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跳下水救人，他敢打賭，要是其他時候他看到有人落水，特別那個人還不是女的，肯定連眼皮都懶得抬。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樣，那個精靈沉入水中的瞬間，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跟著跳了下去，彷彿那是銘刻在體內的指令，不可違抗。

為什麼要救他呢？因為他和父親一樣是精靈？

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跳下去時他只知道一件事……

要趕快撈起來，不然水會變得更髒，狄斯蜜絲和妲芙狄兒出遊的興致會被破壞掉的。

好痛。好冷。

他的意識裡只剩下這兩種感覺，冰冷的河水包裹著他的身軀，他知道自己在往下墜，必須醒來，然後遊到岸邊，但是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鉛一樣，張也張不開。會死嗎？呵，說要來打魔王城，結果什麼也沒做到啊……但至少……那個笨蛋應該沒事……

血液從後背撕裂的猙獰傷口爭先恐後地釋入水中，帶著生命的熱度一起，意識愈來愈模糊，高爾有點想睡，但是他怕他這一睡，便是永遠不醒。

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部落裡的儀式準備他的部份只做了一半、父親幫他找的結婚對象還沒回絕、老師交代的箭藝作業連動都還沒動、成年禮是什麼樣子的他還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揍因諾森斯那個蠢蛋一頓啊！怎麼想都不划算，照顧勇者明明是族長的事，他不但被氣個半死還沒有好處拿，至少也要讓他揍一拳回來消消氣啊！

「白癡……」高爾恍恍惚惚中揮出了一拳，卻沒有光打到水，而是在最後，碰觸到了一點點溫暖。在低溫的河水中，那格格不入的溫度理應同水流一起冰冷，但它沒有，它一點一點地隔絕了低溫，將高爾逐漸失溫的身子覆蓋，並在掉到瀑布的最下方時，保護他不被突起的岩石刮傷撞傷。

嘩啦，一陣水聲，一隻蒼白、纖細而有力的手破出水面，碰觸到陸地之後，狄特兒用力一撐，將他自己和高爾的身子舉離水中。急而猛的瀑布將他的髮繩沖走，一時找不到替代的東西，他也只好任溼透的頭髮貼著肌膚。在水中的短短幾分鐘好像幾小時一樣漫長，水流的力道和冰冷連他這種身體健康的人都有些受不了，更不用說生來體型纖細的精靈，尤其還是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的，他甚至有種懷中的精靈隨時會死掉的錯覺。

上岸後微微喘著氣，狄特兒瞥了一眼昏睡中的精靈，銀白色的長髮沾染了河水潔淨的味道，一顆顆水珠附在髮上，陽光照耀下一閃一閃地反射著光芒，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似是要醒來，又久久不睜開雙眼。他記得在那隻精靈昏迷之前，那雙眼是銀色的，很美，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那雙眼讓他想起了好幾個星光斑斕的夜裡，爹爹和父親帶著他爬上魔王城的最高峰，指著夜空中高掛的星和一彎明月，告訴他每一顆星星的故事，或悲傷或喜悅，或快樂或哀愁……

「咳咳……」沉浸在回憶裡的狄特兒被高爾的幾聲咳嗽拉回了現實，一回神才發現現在要緊的事應該是趕緊替傷者處理傷口，而不是回想人家漂亮的眼睛憶當年……

在這裡提一下，狄特兒真的不是故意不管贈品精靈先生的啊，這位小朋友除了打架以外生活常識不太行，不然他也不會跟狄斯蜜絲混得這麼熟了。

於是，我們終於想起要好好治療的狄特兒童鞋伸手要把贈品精靈先生翻過來，好處理背部的傷口時，碰觸到他皮膚的手又快速地縮了回來──好燙。

「發燒了？」狄特兒皺眉，這才注意到高爾身為白精靈特有的白皙皮膚竟泛起了不正常的紅和高溫，額間也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汗滴。

「狄特──兒──！」狄斯蜜絲一面拉著妲芙狄兒和馨、一面將腳前的地面結凍，做出一條結冰的道路快速滑行到狄特兒身邊。「你好慢喔！我們等了好～久～所以我帶著妲芙姊姊和小馨馨來找你啦～」

「我說了我會自己走！！！」被拖行數百公尺的馨吼著扯回自己的手臂，眼眶裡泛著淚花揉了揉肩膀，看來被強行拉扯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嗚……我還以為身體要分家了……」妲芙狄兒癱坐在地上，全身軟綿綿的，似是受了不小的驚嚇。

狄特兒汗顏：狄斯蜜絲妳到底幹了什麼？！（☉＿☉|||）

「你們再等我一下，這個人……精靈受傷了，傷口發炎引起高燒，必須馬上處理。」狄特兒說著便去注意高爾的狀況，見後者滿頭大汗不停滴落，遮住半張面孔的黑色面罩被汗水浸溼，他遲疑了一下子，最終基於舒適考量還是將對方的面罩脫下。

「嗚哇！這個人好漂亮喔！是女生嗎？」高爾的臉毫無保留地暴露在視線之下，狄斯蜜絲因那張精緻的臉龐而驚嘆到摀住了雙唇。馨和妲芙狄兒也同樣震驚，後者瞠大了雙眼一臉不可置信，世間怎會有如此美麗的生物？然而前者大概是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失態僅是瞬間的事，不消多久又一臉淡然。

狄特兒聽了狄斯蜜絲的話愣了片刻，停下手上的動作將雙手移到高爾的胸口，三人不明白他想幹什麼，正要出聲詢問，卻不想他手掌用力一聚──

「嘶！」胸口傳來劇痛，高爾倒抽一口氣便醒了過來，入眼的卻是狄特兒金燦燦的眼瞳和隨風飄起、沾染水氣的鮮紅長髮……以及貼在他胸前的勁瘦手掌。「……我是男的。」這種狀況算是性騷擾嗎？我可以提告嗎？

無視身後三個下巴快要掉下來的人，狄特兒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淡定地抽回雙手：「我知道，胸很平。」

高爾抽了抽嘴角：「得到這麼個針對我胸部的評語，我到底該一箭射死你還是該說聲謝謝？」

狄特兒：「說聲謝吧，你現在不能拉弓。」

高爾：「你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ˋДˊ＋）╯╧╧」

馨：「才剛認識沒多久可以不要放閃嗎？」

因為胸部事件和狄特兒僵持了很久，最後在馨等三人的勸說下高爾才答應乖乖配合處理傷勢，雖然他的「乖乖配合」在被要求脫掉上衣趴下的時候有了點小小的抵抗，但重傷者的掙扎於狄特兒來說並不構成威脅，三兩下就把對方壓在地上不能動彈。

「喂！你給我起來！嘶……壓到傷口了！」被狄特兒箝制住的高爾滿臉通紅地吼著，不知道是因為高燒而造成的潮紅還是為這令人赧顏的姿勢而羞惱。

「你別動我就起。」狄特兒撐在他身上，倒是不覺得這姿勢有什麼尷尬。人家心思單純，一心一意救助病患，哪會想那麼多咧？

一切都是高爾不純潔！

再怎麼反對也無濟於事，比力氣高爾比不過狄特兒、比身手高爾比不過狄特兒、比臉帥高爾還是比不過狄特兒，那贈品精靈先生你還有什麼可以贏人家高富帥呢？大概只剩下美貌了吧～

高爾：這種心塞的感覺是怎麼回事OTL

於是幾乎什麼都比不過的高爾放棄尊嚴被扒上衣，光著濕透的身子暴露在空氣中令他渾身一顫，而這時好巧不巧地又吹來一陣冷風，高爾冷到想罵娘……他到底得罪誰了啊？

「哈啾！」結果最先打噴嚏的不是高爾，而是明明有辦法先把自己弄乾，卻因為某精靈不配合而一直讓自己溼答答的狄特兒，只是別人打噴嚏的樣子都蠢得毀天滅地，怎麼他連打個噴嚏也能弄到眼角泛淚長髮微揚這樣淒婉哀美帥翻天呢？「感冒了。」

「對耶，我都忘了你們兩個都濕淋淋的，應該先弄乾！」狄斯蜜絲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覺得有什麼事忘了做，原來是這件事啊！「嘿嘿～這個時候就要會水系魔法的我上場啦！」狄斯蜜絲俏皮地朝狄特兒眨了眨眼，口中輕喃咒語，雙手一揮，狄特兒和高爾身上的水便一點一點地被抽離，慢慢地匯聚到狄斯蜜絲的掌中，變成兩顆水球。

「還真方便。」狄特兒指尖勾起已乾的頭髮，說道。「以後洗頭髮就不用吹風機了。」省電又不傷害髮質，一舉兩得。

「……用魔法來做這點小事情，某方面來說，你很有當王公貴族的潛質。」馨覺得他家部下的想法真的太異想天開，魔法是用來做這種事的嗎？如此浪費魔力的念頭和那些連吃飯換衣都要人服侍的王公貴族一樣驕奢啊！

「精靈很多都是用魔法來處理日常事務的。」狄特兒並不認為把魔法用在小事上是浪費，相反的，能事事都用上魔法代表一個人很強，有源源不斷的充沛魔力可以使用。「有的甚至連拿手邊的東西都要用魔法浮空一下。」

「……」高爾不說話，算是默認了在這方面精靈一族確實挺浪費。

馨和妲芙狄兒頓時囧了：天下居然真有這種人！

「等一下，為什麼你說得好像熟知精靈的事一樣？嘶……你下手輕點啊！」轉頭質問狄特兒的時候背上的傷口又被壓到，痛得高爾直抽氣，眼角被逼出淚花，樣子看起來更楚楚可憐了。

「誰叫你亂動。」雖然覺得這副樣子很誘人，但狄特兒的定力一向很好，並沒有對高爾起其他心思，畢竟晚上都陪狄斯蜜絲和妲芙狄兒這樣的美人睡覺，也沒鬧出「人命」過（馨：……你這男性公敵！），所以這點小小的福利根本動搖不了他的心智！

「狄特兒，你的臉好紅喔……沒事嗎？」妲芙狄兒擔心地問，難道也發燒了嗎？

「……沒事。」看來定力方面還要多加訓練啊，或許精靈太過美麗的外表也是失態的原因？狄特兒心想。「知道是因為我父親是精靈。」狄特兒回答高爾的問題，並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驚訝神色。

「這麼說是半精靈？……不對啊……」高爾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狄特兒的外貌和氣息，最後肯定地搖搖頭。「你沒有精靈的血統，你是人類。既然是人類……為何會在魔王城？」

提及身世，狄特兒的眼神黯了黯，那頭鮮紅的長髮彷彿也因為心情不佳而稍顯黯淡，他緩緩啟唇道：「我的親生父母死了，我是被魔王城的人收養長大的。魔王城有恩於我，所以不管我的種族為何，我都是魔王城的人。」

「狄特兒的母親是探險家，而父親……我也不清楚，這得問上一代魔王。」馨摸摸下巴回想了下，試圖想起關於狄特兒的事情，但在提到上一代魔王時，心情明顯變差了。「我不是很想問……算了，總之當時懷著狄特兒的女探險家在魔王城調查遺跡還什麼的時候遇襲，他父親為了救他們兩人受了重傷，原本三人都該死去，但是打鬥的聲音吸引了某個愛湊熱鬧的傢伙，於是狄特兒的命勉強保住，但他父親失血過多，交代完遺言後便離開人世；母親因生產筋疲力盡，傷重之下又聽聞愛人不幸離世的消息，悲痛之下也跟著撒手人寰。印象中是這個樣子，實際情況還得追查以前的紀錄。」

「這樣啊……對不起。」高爾忽然對著狄特兒道歉。

「？」

「我不該問這麼失禮的問題，對不起，提到了你不美好的回憶。」就大部分的人對精靈的印象來說，高爾或許是個異類，他有點暴力、脾氣不太好（也許最大的原因是因諾森斯？），但是本質依然是善良的，他會因為身邊的人痛苦而悲傷、因為朋友高興而嶄露笑容，嘴巴是有點毒沒錯，但到底還是關心著他人。就像他雖然一天到晚嫌因諾森斯煩人、罵他笨，但在勇者遭遇危險時，總會有精靈挺身而出，為勇者承受一切傷害──對於每一世代的精靈，勇者都是至交好友，這是一種天性，更是斬不斷的羈絆。

「沒關係，我不介意。畢竟從出生以來，我就沒見過他們。」狄特兒抬頭凝視藍天，幽幽地說：「只是有的時候，會想著要是他們還活著，我現在的生活是怎樣？做個普通人和家人享天倫之樂？我還有哥哥姊姊嗎？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的？」

見他神色黯然，妲芙狄兒抿了抿唇，終是踏出了一步將狄特兒擁入懷中：「……真是的，狄特兒今天特別多話呢。」當初，父親背叛她，說愛她的男人背叛她，在眾人都離開她的時候，只有這個人，對她伸出手，對她說了一句「過來」，自此，她就一直站在他身邊……他帶給了她希望的光芒，那她也將樂意為他的生命增加熱度。「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是你的姊姊啊！」

「妲芙姊姊本來就是姊姊啊！」狄斯蜜絲嘻笑著加入，和兩人抱在一起：「我們是一家人喔！」

「魔王城永遠是你的家，不管你承不承認，大家都把你當成一份子。」馨彆扭地伸出手，視線飄向旁邊，臉頰有點泛紅，是在害羞呢。

魔王，是不會習慣這種溫馨的場合的！

「帝維德陛下，不習慣可以不說話不表示，您這樣很破壞氣氛。」狄特兒建議道，瞧見他這副傲嬌樣，本來那種令人落淚的感動心情瞬間就沒有了。

「……真正破壞氣氛的是你好嗎！我愛說就說！」馨怒了，不就是想表達一下魔王城並不排斥人類嗎？把你當自己人還不好了！

「……帝維德陛下？魔王？！」高爾訝異到背上的傷都沒感覺了，這消息簡直比當初聽到因諾森斯那蠢蛋是光明勇者還要勁爆！「我們要對付的魔王居然是一個小孩子？！」老天啊，這也太不能接受了吧？打這種小孩……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

聽到高爾說自己是小孩，馨不滿地撇了撇嘴，手一揮，一灣暗紫光芒掠過高爾頭頂，削平了一小片樹林，還在地面打出了一個深坑。「不要瞧不起小孩子，我好歹也是魔王！」

正當馨覺得自己這個示威的舉動真是帥、建立了一些威嚴時，狄特兒幾句話又打破了他才剛建立起來的高大形象：「帝維德陛下，這附近被劃為植被保護區，您這樣搞破壞奈會罵人的。」

……誰快來把這個不會看狀況的拖走！！！

看來魔王城也有很多讓人傷腦筋的傢伙呢……

看著馨內心崩潰但表面上強裝淡定的快脫離面癱的面癱臉，高爾忽然覺得魔王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像自己一樣要面對蠢蛋……不，魔王要應付的搞不好是複數？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呢……

在不知名的角落，某些人對魔王城的想法，正逐漸蛻變。